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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重要的生产投入及战略资源,石油价格波动对包括我国在内的全球宏观经济稳定与长期经济增长产生了重要影响。观察油价波动逾百年的历史发现,导致油价短期剧烈震荡的因素大多与战争及经济危机相关。一方面,作为一般商品,国际油价正/反两向波动由经济因素导致的有5次,以需求面影响为主。例如,1897-1902和1919-1920期间,由于石油用途被拓宽,生产供给调整滞后导致了石油供不应求,抬升短期油价;1997-1998年爆发的东亚危机一度影响了东亚经济,从而减少了对国际石油的需求量,价格出现了32.5%的下降;无独有偶,2007-2008年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经济危机,给美国乃至世界的经济蒙上了一层阴影,石油价格累计下跌超过36%;2009-2011年间全球包括石油在内的主要大宗商品景气行情主要归因于中国4万亿非常规投资拉动效应,以及发达国家危机期间的超常货币刺激。另一方面,作为战略储备及最主要资本品之一,国际石油价格波动在历史上也多次受地区战争因素影响。如,1973年中东战期间阿拉伯国家为了抗议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对石油进行禁运和生产;1978-1980年的两伊战争期间产油国设施遭到破坏而导致石油非自主减产从而拉升价格;1990-1991伊拉克与科威特之间的海湾战争,使得石油生产设备遭到极大破坏对国际油价产生过剧烈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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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扣除货币因素的国际石油实际价格变化可以清楚的看到,2011年欧债危机后至2016年全球经济呈现稳步复苏态势前,国际油价持续走低。根据2019年6月发布的《BP世界能源统计》,以2018年不变价美元计算,国际平均油价从新世纪之初的41.55美元/桶,波动上升至2008年金融危机前的113.43美元/桶,随后大幅下降至2009年72.18美元/桶,后受中国4万亿宏观景气拉动复苏至2011年的124.20美元/桶。欧债危机至2016年期间,世界石油价格累计跌幅超过171%。随着以沙特为首的13名欧佩克成员国及以俄罗斯为首的10名非欧佩克成员国组成的“OPEC+”联盟(也称维也纳联盟,或石油联盟,或欧佩克联盟),在2017年1月至2020年3月底达成系列减产协议,国际油价从2016年底的45.76美元/桶逐步回升至2017—2019年期间60美元/桶的平均水平,直至2020年3月9日价格大幅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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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9日(星期一)全球主要市场原油现货与期货价格齐齐断崖式下跌。美国西德克萨斯中级轻质原油(WTI)现货价格由上一个交易日(3月6日)的41.28美元/桶,降至3月9日的31.13美元/桶,降幅超过24.5%;英国布伦特(Dtd)原油现货价格同日下降21.7%;阿联酋迪拜环太平洋原油现货价格下降32.4%。在石油期货市场上,英国布伦特原油期货市场以及美国NYMEX轻质原油期货市场分别在3月9日缩水24.1%和27.3%。回顾历史,在有可比价格统计数据的159年间(1861-2019),只存在15个特殊年份出现石油价格年均下跌累计超过25%的情况。可见,2020年3月9日的石油价格波动即便放在石油百年历史过程中也具有特殊意义。
石油市场波动直接导致全球股票市场跳水,甚至触发美股历史上第二次熔断,交易暂停15分钟。3月9日当天,道琼斯工业指数收盘下跌2013.76点(-7.79%)报23851.02点;纳指跌624.94点(-7.29%)报7950.68点;标普500指数跌225.81点(-7.60%)报2746.56点。全球其他指数也震荡下挫:富时100下跌7.69%、法国CAC40下跌8.39%、德国DAX下跌7.94%、西班牙股市下跌3.54%、瑞士SMI下跌4.01%、多伦多300下跌2.29%、圣保罗下跌4.14%、墨西哥MXX下跌2.26%、上证A股下跌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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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考察2011年至2020年3月9日的国际油价波动,可粗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2011年至2016年呈现的一轮国际油价大幅下挫(也有学者认为新一轮石油价格下滑始于2014年7月);一是2016年年底至2019年石油价格回升并稳定在60美元/桶的平均水平。前一阶段(2011-2016)石油价格下跌由多重因素共同作用。首先,在页岩油、生物燃料、电动车等技术研发不断酝酿及新兴技术产业化周期不断缩短的趋势下,在全球总需求疲软及主要新兴经济体及发达经济体结构调整下的增速放缓和长期增长停滞(Secular Stagnation)风险不断加大的背景下,前期由供给面因素决定的国际油价卖方市场特征在短/中期向由需求面决定的买方市场特征倾斜。其次,美国是影响2011年以来国际油价持续走低最重要的系统性国家,美国角色转变从供需两方面作用于全球石油市场。供给方面,美国从最大的石油进口国转变为主要的石油生产国,无疑在打破传统原油市场供需平衡的同时,冲击了传统原油市场的分配格局。美国原油供给全球占比从2011年的8.6%快速上涨至2018年的16%,对全球石油产量的增量贡献比从2010年的13%上升到2011年的40%,2018年更是达到101%。特别的,页岩油技术革命带来的石油生产可能性边界的扩张及潜在石油产能的扩张,正深刻重塑全球能源格局。再次,美国早前最大石油消费国地位以及美元价格指数变化对国际大宗商品定价具有直接的关联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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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求方面。中国经济去产能过程的减速调整、欧元区经济复苏乏力、日本经济结构矛盾短期难以化解,以及美国经济步入新一轮增长周期导致美元中期看涨等需求面与货币因素同样支持全球原油需求增速放缓与价格波动走低。可见,需求因素在中短期国际油价走势中的重要性不断加强。最后,供给与需求力量的消涨,导致市场份额之争将成为美国与传统产油国博弈的焦点,加之地缘政治因素以及国际能源市场新格局形成过程中各主要系统国家相互博弈不惜增产减价抢夺日益萎缩的市场份额,以上因素综合作用,构成2011年至2016年底石油价格波动下滑的诱因。
如果上一阶段影响石油价格变化的主要因素是全球总需求不足,那么决定2016年年底至2019年底第二阶段石油价格从41美元/桶回升并相对稳定在60美元/桶水平的主要原因就是供给面的调整。由于美国页岩油产能的快速提升,加之前期石油价格景气导致许多非OPEC组织成员增加产能,使得传统OPEC组织成员国对国际石油市场供给的整体调整能力下降。在此背景下,以沙特为首的OPEC组织与俄罗斯为首的11个非OPEC产油国(阿塞拜疆,巴林王国,文莱,赤道几内亚,哈萨克斯坦,马来西亚,墨西哥,阿曼苏丹国,俄罗斯联邦,苏丹共和国和南苏丹共和国)于2016年11月30日在维也纳举行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大会第171次会议上决定通过了《维也纳协定》。根据《维也纳协定》,一周后,2016年12月10日OPEC与非OPEC成员部长们在维也纳举行了首次部长级会议,并在会后发布了《合作宣言》(Declarationof Cooperation,DOC),决定自2017年1月1日起执行每日175.8万桶的生产调整(其中,OPEC成员国减产120万桶/日,非OPEC国家减产55.8万桶/日)。2016年12月10通过的《合作宣言》标志着以沙特为首的13个OPEC成员国(2019年1月1日卡塔尔退出了OPEC组织,OPEC成员国由原来的14个调整为13个),以及以俄罗斯为首的10个非OPEC成员国(赤道几内亚于2017年5月25日在维也纳举行的第二次OPEC以及非OPEC联合石油部长级会议前退出)组成的“维也纳联盟”正式成立。“维也纳联盟”逐渐取代传统的OPEC组织,成为稳定国际石油市场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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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0日《合作宣言》确定了2017年1月至6月底“维也纳联盟”日均共减产175.8万桶原油的协议。2017年5月25日第二次“维也纳联盟”联合石油部长级会决定,将原减产175.8万桶/天的协议自2017年7月1日期延长九个月至2018年3月1日。2017年11月30日,举行的第三次“维也纳联盟”部长级会议,同意对《合作宣言》进行修正,使日均减产175.8万桶原油在2018年全年有效。2018年6月23日同样是在维也纳举行的第四次联合石油部长级会议将减产协议由原来175.8万桶/日(其中OPEC成员承担120万桶/日,非OPEC成员承担55.8万桶/日),调整为180万桶/日(其中OPEC成员国承担120万桶/日,非OPEC承担60万桶/日)。第五次“维也纳联盟”会议于2018年12月7日举行,欧佩克和非欧佩克部长决定将减产规模由此前180万桶/日,下调120万桶/日(其中,OPEC成员承担80万桶/日,非OPEC成员承担40万桶/日),自2019年1月起,为期六个月。第五次“维也纳联盟”会议上,“OPEC+”联盟表示希望进一步将定期和持久合作的框架制度化。2019年7月2日举行的第六次“维也纳联盟”联合部长级会议决定将在第五次会议确定的减产决定进一步延长时间,从2019年7月1日起至2020年3月31日止,为期9个月。2019年12月10日第七次“维也纳联盟”部长级会议决定扩大减产规模,从第五次会议决定的120万桶/日的减产规模增加至170万桶/日,额外的调整将于2020年1月1日生效至2020年3月底。由于受到Covid-19(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影响,OPEC在2020年3月5日召开第178次(特别)会议上,就Covid-19疫情对2020年的全球经济和石油需求影响进行评估。会议认为,Covid-19对全球石油需求产生了重大不利影响,尤其是在第一季度和第二季度。预计2020年全球石油需求增长仅为48万桶/日,低于2019年12月预期的100万桶/日。鉴于此,OPEC特别会议建议在6月9日召开的第八次“维也纳联盟”联合部长级会议在现有170万桶/日减产的基础上,额外增加日均减产150万桶(其中OPEC成员承担100万桶/日,非OECD成员承担50万桶/日),达到320万桶/日的总减产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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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OPEC特别会议上,沙特提出额外减产150万桶/日的建议遭到以俄罗斯为首的非OPEC成员国反对。特别是,俄罗斯以深化减产和减产配额不合理拒绝了这项提议。俄方认为深化减产行动并非解决方案,只会导致美国等其余产油国占领市场,俄倾向于维持当前的减产水平,希望等到2020年6月9日在维也纳举行的第八次联合部长级会议上再决定是否深化减产规模。3月5日OPEC特别会议不欢而散之后,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也称沙特阿美)随即大幅下调4月份销往亚洲、美国及欧洲的原油官方价格,沙特表示4月将进一步对国内外客户的原油供应将增加至1230万桶/日的纪录高位,较当前水平提高260万桶/日。除增产外,沙特还进一步下调石油价格。3月7日沙特阿美表示该公司将4月份的阿拉伯轻质原油(Arab light crude oil)期货价格定在较阿曼/迪拜平均价格低3.10美元的水平,较3月份每桶低6美元。将4月份出口至美国的阿拉伯轻质原油的OSP价格下调至每桶3.75美元,较3月份的ASCI价格下跌了7美元。沙特阿美还下调了向欧洲西北部出口的阿拉伯轻质原油的官方售价,将其价格下调至每桶10.25美元,较洲际交易所的布伦特原油价格低8美元。俄罗斯也随之表示计划增产,诱发国际油价跳水并导致全球金融市场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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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指出的是,2017-2019年以沙特与俄罗斯为首的“OPEC+”联盟在实现国际石油减产,稳定并促进石油价格回升方面的努力已取得实质成效。美国西德克萨斯中级轻质原油(WTI)现货价格从2017年1月初的52美元/桶,上涨到2018年10月峰值时候的74美元/桶,2019年稳定在60美元/桶左右的价格上。特别的,2017-2018年正值沙-俄蜜月期,一方面,俄罗斯在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饱受西方制裁,需要通过提高油价稳定经济并冲破西方封锁。2017年10月,沙特国王萨勒曼首次访问俄罗斯,成为1932年沙特建国以来,第一位访问俄罗斯的沙特国王。另一方面,2018年正是沙特王储因为卡舒吉事件遭受西方抵制之时,加之小萨勒曼为顺利登基亟需塑造政治强人形象。因此,两国对彼此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维也纳联盟”的形成与巩固。在2018年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的G20峰会上,沙特王储小沙勒曼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面,表示希望成立永久的石油联盟的意愿。沙-俄联盟的稳固确保了“维也纳联盟”石油减产保价战略得以顺利实施。然而,进入2020年以来,随着全球经济增长前景受Covid-19疫情影响而下滑,加之沙特与俄罗斯国内政治局势的变化,以及美国页岩油利用“维也纳联盟”减产,石油价格回升之际大力提高产能抢占国际石油需求市场(如前文所述,2018年美国石油产量增加占当年全球石油产量增加的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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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理解,即,2018年除美国外,全球石油产能保持稳定并小幅下降,而美国却大幅提升产量,2018年石油产量增速为16.8%)。美国此举自然引发非美国盟友的产油国不满,进而希望进行抵制。当然,鉴于石油的投资品属性,也有大量报道称石油价格波动背后具有更深层次的金融因素。无论如何,3月5日OPEC维也纳特别会议后,沙-俄石油价格战是导致全球油价在3月9日出现断崖式下跌的直接诱因,引发全球对包括OPEC和非OPEC成员国经济前景的担心,加之Covid-19疫情对石油最大需求增量贡献者中国经济表现的担忧,以及油价下跌影响美国页岩油产业发展与全球通缩预期,种种因素叠加对全球股市造成大面积冲击。最新3月11日数据显示,该冲击依然在持续发酵。3月11日道琼斯工业下跌超过1464点,跌幅达到5.86%,纳斯达克与标普500指数分别下跌4.70%和4.89%。
然而,“维也纳联盟”并未完全破裂,沙特与俄罗斯依然存在谈判的空间与谈判的时间。第一,价格战导致的油价下跌是损人不利己的买卖,即便俄罗斯宣称有足够的主权财富基金应对油价长期低迷,然而非到不得已,俄罗斯不会轻易动用来之不易的稳定基金。这对石油美元有更强依存度的沙特更是如此;第二,3月5日召开的OPEC特别会议并非《维也纳协定》框架下成立的“维也纳联盟”,也并非前七轮实质决定“维也纳联盟”中OPEC成员国与非OPEC成员国减产规模与减产配额的部长级会议。第八轮“维也纳联盟”联合部长级会议根据日程拟在2020年6月9日在维也纳召开;在此过程中沙特与俄罗斯两国仍有通过谈判缓和矛盾的时间;第三,现在处于3月中期,第七轮联合部长会决定的170万桶/日的减产协议在3月31日截止前依然有效。沙-俄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对利弊得失进行系统评估。特别的,在石油风波引发全球股票市场短期震荡之际,减产已非沙-俄两国,甚至不是13个OPEC成员国与10个非OPEC成员国之间的事情。按照美国总统特朗普2015年当选美国总统前对股市波动与总统责任的评判标准,石油风波导致的美股3月9日出现熔断及3月11日再次下跌超过1000点,足以让特朗普被塞进美制加农炮快速射向太空两次!因此,外部环境及盟友的压力或多或少会对沙-俄两国石油价格战构成约束;最后,作为地区乃至全球大国的责任,也不允许沙-俄两国无视全球经济风险而肆意妄为。沙特还是2020年二十国集团的轮值主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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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此轮石油风波引发的全球股市动荡虽然激烈,但现在依然没有足够证据支持这会导致新一轮国际金融危机。然而Covid-19疫情全球扩散导致世界增长前景不明,投资者信心普遍不足的情况下,任何一只“黑天鹅”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能小觑。从中国角度看,国际油价波动持续大幅下挫不利于我国宏观经济稳定。一方面,物价下滑幅度过快会造成实际利率被动抬高,使得本已受到Covid-19疫情影响的国内宏观经济雪上加霜;另一方面,油价下跌会对一些替代能源的生产和投资带来负面冲击,如煤炭、核电、风电、光伏行业等,这将不利于我国产能结构中期调整,也可能对新能源产业长期发展产生一定阻碍。对国际油价的走势及沙-俄博弈仍需关注,并引起重视。